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率先冲过来的是个圆滚滚的小胖子,抱了只圆滚滚的独角羊羔,他随手给坐在后院台阶上目瞪口呆的萧子瑜丢了块碎银子,“好吃好喝的快上,要干净!咱们吃高兴了重重有赏,”然后不住和同伴抱怨,“热死了,我浑身汗都贴衣衫了,起码掉了五斤肉,小咩都热得吐舌头了。”
忽而,天空有数道阴影掠过,降下几阵强风,吹得沙砾乱飞。
背剑少年有些尴尬。
萧子健松开脚,伸手去夺布袋。
少女也无奈了。
自从村人们说他父母是贼后,他早已习惯大家的风言风语,也习惯了被孩子们排斥孤立,就算被委屈被冤枉,也极少分辩。他从不相信世间有神灵,也不相信会有人相信他。受到殴打的时候,他只能尽量将身体蜷缩起来,减少受伤和痛苦。他以为这样痛苦就能减轻,可是没有,从没有……
“你家公鸡长这样?!土包子!这是灵法师的坐骑!”有见识者回答。
背剑少年手忙脚乱的窘态压过了法器会说话的震撼,毕竟后者是有心理准备的——听说厉害点的妖怪都会说话,何况是专门收拾妖怪的法器?据说很多法器都能变成人形,自然会说话。就是这法器说话的口气,实在难以形容……
萧子瑜从惊愕中恢复,赶紧回报母老虎。
岳无瑕停下脚步,困惑地扭头看着他。
值一套房子的药确实很有用,刚服下药,萧子瑜的脸色便开始好转,他剧烈地咳嗽,缓缓从昏迷中醒来,听着周围对岳无瑕的疯狂赞美,他很快意识到发生什么事,抬手,用袖子拭去眼角的血痕,低声说:“谢谢。”
从未吃亏的小霸王被看得脸红了,他强词夺理道:“胡说八道!我……我只是不小心说错了!不过是个平常的东西,谁天天盯着它看!还数几根藤?几朵花?就是你这种想偷人东西的才故意数的!混账!下流胚子!还骗路过的贵人帮你!”
独角羊羔慢悠悠地走上前,嗅嗅萧子瑜,甩甩尾巴,走向萧子健。
莫非他一辈子都要做蚂蚁吗?
他是不高兴了吧?
周长老拍拍他肩膀,表示安慰。
背剑少年沉默片刻:“或许,这世间没人能保护他呢?”
萧子瑜痛得几乎晕过去,仍摇头:“不给!”
岳无瑕给夸得很不好意思,他回头想将玉坠还给萧子瑜,仔细一看,顿时发现不对劲了。
他约莫十五岁,剑眉星目,虽略显青涩,已可看出有长大后会迷倒女孩子的范儿,他的穿着打扮和同伴没什么两样,很低调的青袍,规规矩矩的装束,就是腰间挂了块古色玉佩,背上背了把珠光宝气的长剑。
萧子瑜忽然觉得鼻子发酸,有种想哭的冲动,他强忍泪水,像个小男子汉般重重道:“嗯,我会来的。”
背剑少年听了这话,特别的不高兴,他用很重的语气驳斥道:“胖子,这世界不是什么都能用钱来衡量的,尤其是公理和正义。”
老牛跟着猛点头:“想必法器都是这般规矩有气质的,比咱们萧大户家那涂脂抹粉的败家公子有气质多了!”
“我没有偷东西!”萧子瑜被羞辱得涨红了脸,他大声道,“这是我的!是我娘留给我的东西!上面有我娘的名字,是六爷爷转交给我的。”
岳无瑕问:“这块坠子背面刻了字,你知道是什么吗?”
明明他什么坏事都没做。
萧子瑜有些莫名其妙,不知他为何尴尬。
萧子瑜不好意思地解释:“对不起,这是我们店里最好的茶了。”
周长老忽然想起了什么,皱了皱眉。
岳无瑕摇头,回头去看同伴,问:“强词夺理,不可理喻。胖子,你来让他心服口服?”
旁观者有骂萧子健黑心的,有夸小胖子憨厚好玩的,更多是夸岳无瑕英雄出少年,足智多谋,行侠仗义的。
胖子赌气道:“我不信,我要问问他。”
“就是,看他刚刚说话做事倒像个伶俐的,殊不知是个贼,人不可相貌。”
他的每个字都斩钉截铁,落地有声。
萧子瑜尴尬笑道:“贵人开玩笑了,天门宗都是天之骄子,哪是我这种乡下小子能进的……”
“那茶馆小子衣服上都满是补丁,看着就不像有钱人,怎会有闲钱买玉坠子?玉坠子可不是便宜的东西啊。那打人的小子虽凶悍了些,可穿得齐整,脖子上还有银项圈,看打扮就像个有闲钱的,怕是茶馆小子捡到他掉的东西,然后拒绝归还吧?”
刹那间,无数的赞美之词将灵修少年包围,夸得人脸红心热。
据说灵法师都有属于自己的法器,他们通过气来操纵法器,有些可以驾驭自然元素,有些可以驾驭飞禽走兽,有些可以操控法器和阵法,有些还能用气做到匪夷所思的事情。而且他们地位超然,权势倾天,杀个把平民就像吃饭喝水般平常。
因为他的誓言太诚恳,他的表情太认真,让人难以怀疑,而萧子健仍在旁边用愤怒的目光盯着,他眼里的怒火几乎能把自己烧死,所以萧子瑜犹豫再三,他愿意相信一次,将手中玉坠子小心翼翼地交到岳无瑕的手中,却迟疑着不愿放开:“玉坠子……真是我的。”
萧子健更重的一拳头砸去:“给不给?!”
未料,这次懦弱的兔子却反抗了,他仿佛急红了眼,十指如铁锁般合得紧紧的,将布袋死死抱在怀里,使劲撞向萧子健,力道之大,竟将壮硕的萧子健撞得往后退了两步,然后仰头倔强道:“这个不能给你。”
他没有说太多,因为这样的恩情本不是用语言能表达的。
众人惊呆了,纷纷仰着脖子看热闹。
萧子瑜感激地接过帕子,知道是贵重东西,不好意思弄脏,只轻轻地擦了一下,再次道:“谢谢。”
送柴的老牛看见有新鲜事,不急着回家挨媳妇骂了,也跑过来看热闹。听完介绍后问萧子瑜:“那黑衣男人就是什么法器?看着真有规矩,长得又俊,比大户人家少爷的气质还强。”
萧子健见过些世面,听见宝剑说话,吓得全身一个激灵,他猜出了背剑少年的身份,赶紧放手,连连后退。跟着萧子健的俩跟班早就吓坏了,萧子河站在门口,脚底抹油逃之夭夭,萧子江位置不好逃不出去,缩着脑袋怯怯发抖。萧子健则抽着气,尽可能在嘴角挤出献媚的笑容:“不痛不痛,我一点也不痛。”心里已骂了这个多管闲事的家伙祖宗十八代一百零八次。
萧子瑜震惊过后,终于理解了他同伴的心情。他也憋笑憋得很难受,此时老牛已蹲身抱肚子使劲揉了。
风骚!这剑真风骚!纯黄金打的剑鞘,刻着展翅欲飞的凤凰,凤凰身上镶嵌着红宝石、蓝宝石、绿宝石、猫儿眼、珍珠等各色宝石,几乎闪瞎了大家的狗眼。每个人都有做强盗的冲动,盘算着若卖了这剑能多少辈子吃喝不愁。
天晓得灵法师这种高高在上的人物,被嘲笑后会不会恼羞成怒,一剑劈了两个倒霉蛋。
萧子健硬着脖子强撑:“自……自然……那……那是我二姑奶奶送的玉坠子,很贵的。”
母老虎不敢怠慢,以十二分功夫,拿出最好的茶水点心,命萧子瑜恭恭敬敬地奉上。
萧子瑜后知后觉地想明其中关节,身旁老牛已脚底抹油,溜回家去。他也不敢久留,逃之夭夭,喂马去了。他没跑几步,就撞上了一个硬邦邦的胸脯。一个让他害怕的吼声响起:“病痨鬼,你哪儿去?”
两人各执一词。
“那三个男孩来意不善,跟他们走后果更惨,他刚刚的手看似发抖,实则往旁边挪了些许,才将茶杯砸落地上。这是个没有必要的小动作,所以这不是意外,他算好了距离,恰好将茶杯摔落在石头上,才能发出声音惊动老板娘。老板娘将他拖走痛骂,看起来非常倒霉,却是示弱,给了那几个无赖发泄的余地,既不会继续阻拦他,也不至于和他秋后算账。”背剑少年慢条斯理地分析,“你们没发现,他被拖走后手就不抖了吗?”
“打人是不好的。”背剑少年很诚恳地说,“大家都有嘴巴,有什么话应该好好说,你说是吧?”
“它又不是狗。”
事情水落石出,原本压抑的场面忽然变得活泼起来。
“是吗?”背剑少年轻声道,“挨骂总比挨打好。”
“是是是,”萧子健连连点头,“打人不好,实在太不好了,有话好说,好说……”
树上的少女迅速往后退了些,掩了气息,将身形在阴影中藏得更严实。
为什么大家要这样对他?
这样高贵的人物都妥协了,平民还能抗议什么?
纸鸾徐徐降落,竟停在了茶馆的后院。
宝剑再次发出粗鲁的声音:“是你大爷!”
背剑少年窘得差点找地洞钻,低声对宝剑吩咐:“绛羽,别闹了。”
岳无瑕有些紧张,他弯下腰,扶起萧子瑜,小心翼翼地问:“你是否受伤了?”他见对方无法应答,迅速检查伤势,却并未找到任何外伤,无奈下,他只好朝茶馆那边呼救:“师父!师父!”
“相信我。”岳无瑕接过玉坠子,细细地看了番。
冰蟒惭愧地低下头去:“是的。”
“矜持点,别叽叽喳喳的,你们有点未来灵法师的样子吗?别在这乡下地方丢人现眼。”
萧子河与萧子江跟着拍手唱他们自编的童谣:“萧家有个萧老三,偷鸡摸狗人人嫌,娶妻娶个贼婆娘,生个儿子也做贼,东家偷完偷西家,偷完金子又偷银,路人遇见一声吼,吓得小贼抱头逃,逃到茅坑钻进去,扑通一声掉进去,掉进茅坑送了命,送了命……”
岳无瑕笑了:“萧子瑜吗?这名字很好听,我记住了。”
小胖子得意洋洋地向众人解释:“小咩是獬豸的后代,獬豸是什么你们懂吧?神兽!又勇猛又公正,它能辨忠奸,它会判断出谁在撒谎,小咩,别顾着吃草,快去干活……”
“獬豸厉害吧?唉,可惜我家小咩年龄小,角都没长完,发现坏人顶多蹭两下,皮都破不了!”小胖子正说得兴高采烈,看见对方跑了,有些莫名其妙,“咦?那小子怎么不见了……”
两个少年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乃至这个世界的命运,在她的一念之间悄然变化。
四只巨大的纸鸾从远方飞来,彩色符纸折出的身躯在空中划出流畅的线条,灵石镶嵌的眼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硕大的翅膀带起阵阵狂风,为首的青色纸鸾上传来一股强大的气息。
十指连心,痛入骨髓。
萧子瑜松了口气,安静退回后院,眼睛却仍注意着几个灵法师,怎么看也看不够,法器的身材看着还没大牛叔壮,他要怎么个开山劈海法?那胖子看着也不怎么厉害,还有那头羊,大概是宠物吧?有钱人家的品味真是奇特,非凡人可理解。
萧子瑜连连点头:“我会很努力!比所有人都努力!”
背剑少年松开手,手心处有些许火样光芒,萧子健捂着手背连连后退,被碰触过的地方已起了好几串水泡,钻心地痛。他大声问:“你管老子闲事?!”
岳无瑕倒不好意思起来了,笑得却很坦荡,眼中毫无半点虚伪:“大家都是孩子,分什么贵贱?这点小事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看你这人挺有趣。可惜你不在天门宗,否则咱们还能做个朋友,经常一起玩呢……”
响声惊动茶馆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这边,萧子健作威作福惯了,并没留意客人是什么人,只是见他们衣着光鲜,面子越发挂不住,强词夺理道:“贼婆娘生出的小贼!两文钱都没见过的穷鬼,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偷爷的玉坠子,还死不认账,我看你嘴硬还是我拳头硬!”
众人恍惚了一下,纷纷将目光集中在中间的少年身上。
背剑少年再问:“玉坠是谁的?”
“走开!”岳无瑕怒斥,“胖子,你怎能满脑子都是钱?!你不知道这世间有很多钱买不到的重要东西吗?!”他用力推开胖子,撬开萧子瑜的嘴,毫不犹豫地将“一套房子”塞入他口中,再灌了口茶水,“这药能护着心脉,会让他以后的日子好过些。”
额头破了,血从眼角流过,像泪。
他被同伴看得不自在起来。
这场热闹,茶馆里的小灵法师们看得津津有味,胖子只觉找到了知音,朝背着华丽宝剑的少年叹息:“无瑕,那家伙也是笨手笨脚,运气差,真可怜。”
这是谁也意料不到的变化。
“什么?”胖子困惑片刻,忽然懂了,“你是说,他是故意摔了茶杯?不可能吧?”
新的身体,力量控制尚未完美,仍需克制。
萧子瑜死死咬着牙关,抱着心爱的宝物,不肯松手,也不辩驳。
岳无瑕还想和他说什么,一直静静看着徒弟们表现的老者忽然站起,丢下几块银子叫道:“休息够了,出发。”徒弟们赶紧跟上,小胖子坐上扑扇着翅膀的白色纸鸾,朝这边挥手:“快点!”
岳无瑕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个白瓷瓶往外倒。
萧子健听得浑身发抖,一步步往后退,眼看独角羊羔就快走到自己面前,惊叫一声,撒开脚丫子,扭头就跑。萧子江眼看老大逃跑,羊羔逼近,连连摆手:“不是我的错!都是他指使的!别杀我!”连滚带爬,落荒而逃。
众人哗然,鄙夷的眼神看向萧子健。
少年紧握的双手松开,离去。
“就你高贵!就你多事!就你最像灵法师!”
整个茶馆的视线都集中在他们身上,就连母老虎也从后院回来,抱着双臂在旁边看热闹,所有议论仍是一面倒地倾向萧子健。这让蛮横的少年有些骑虎难下,他心虚地嚷道:“布袋都到过他手里!他已经看清里面的东西是什么!说不定还拿过些钱出来,自然比我能证明里面的东西和数量!这不公平!”
背剑少年的长剑,忽然爆发出男子的咆哮声,明明是很优雅的嗓音,说话却极其粗鲁难听:“你大爷的!你说谁多嘴自恋任性乱来?你丫的又趁老子睡觉说坏话?!你说老子任性也罢了,能力强长得帅的法器本来就有任性的权力!但你说老子自恋是什么意思?老子长得英俊潇洒玉树临风也是错吗?!你嫉妒老子人见人爱花见花笑吗?!什么叫多嘴乱来?!老子才是瞎了眼找了你这个小肚鸡肠的主人!居然嫉妒自家法器比自己帅比自己受欢迎!不要脸!”
不知为何,刚刚挑剔吵闹的小灵法师们再没一个发出不满,纷纷埋头,静静地吃了起来,只有个肠胃不适的换了杯温水。萧子瑜听见胖子一边咬牙切齿地喝一边小声嘀咕了句:“你不挑剔?!你平时喝的茶叶三百两银子一壶,老子喝不起,至少这次的茶叶老子能买三百斤,天天和你喝一样的……”
出生至今,第一次有人相信他的梦想。
岳无瑕:“有机会的。”
小胖子还在滔滔不绝:“獬豸可厉害了,判断出谁撒谎后,会用角把他顶得肠穿肚烂,一命呜呼,还会用四个蹄子踩,不厉害怎么能叫神兽呢?我家祖祖辈辈都和獬豸结缘的,想当年,那个独行大盗谭朗,杀人越货无数,装得一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模样,审判几次都没见分晓,后来我爹出马,他在我爹的獬豸面前还试图撒谎,死得那个惨啊……”
萧子瑜羡慕地看着他转身离去,这个英俊、强大、善良、前程似锦的少年就像他无数次梦里变成的英雄般,谦虚有礼,不骄不躁,惩恶除奸,行侠仗义,享受着众人景仰,这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可是梦醒后,他仍是那个贫穷、瘦弱、无一技之长、甚至无依无靠的少年,看不见未来,也没有希望。就像说书人的故事里,那个衬托主角英明神武存在的配角,渺小得像地上的蚂蚁。
“啊啊啊啊啊——”萧子健痛得差点满地打滚。
听着这些有利于自己的议论,萧子健更是得意,如雨般的拳头重重往萧子瑜瘦小的身子上落去:“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打地洞!贼婆娘生的儿子做小贼!爷打死你这不要脸的小贼!”
“是的,主人,萧云帆没有亲兄弟,只有这孩子继承了他的血脉,”随着呼唤,她腕间名为冰蟒的银灰色蛇形手镯竟活了起来,细长的身躯缠着手腕上爬,绕上颈间,吐出猩红的信子,躯体里却发出低沉的声音,仿佛来自灵魂,“自他出生起,我便在他身边守了十四年。他那废物母亲生他的时候受惊过度,早产了,当时兵荒马乱,我被迫将他从歹人手中偷走,却无力抚养,想着人类最重血缘亲情,便将他送回萧家村,没想到……或许是先天不足,后天照顾得也不周全,他的身体有严重缺陷,不能过于激动,也不能过度劳累。”冰蟒犹豫了片刻,低下脑袋,一边偷看少女脸色,一边小声交代,“主人,他比你想象中更脆弱……幸好收养他的老头医术不错,几次都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如今那老头去世了,我记下了几个药方,若他发作可以一试,好像有红花还是黄什么的……”
岳无瑕伸手在怀里翻了会,找出块白色的云锦手帕,递给他:“给,用这个擦。”
待纸鸾停定后,走下一名带着法器的老者和几位少年,老者相貌威严,衣着华贵,少年意气风发,皆穿云纹青袍,款式普通,质地却极好,眉目间都充满自信。那法器黑发紫眸,身着黑衣,面容冷峻如冰,除额上三道深紫色的纹路外,长得和人类一模一样——萧子瑜原也分辨不出,是旅人大叔说额上有纹路的都是法器,他才知道的。
“不给,这是我娘留给我的!”萧子瑜用尽全身气力,死死攥紧布袋,哪怕是折断他的指头都不肯松,竟让身强体壮的萧子健一时扳不开他的掌心,还被他咬到肩膀。萧子健痛得惨叫一声,跳去旁边,愤怒地提起拳头,重重打在他瘦弱的肚子上,喝问:“给不给?!”
老者给围观得直皱眉,料想乡下地方就是如此,忍了忍,也没放在心上,勒令萧子瑜第四次送上吃食茶水后,不准再来服侍。
胖子目瞪口呆,看了半晌厨房:“你在蒙我吧?小小年纪有必要那么玩心眼吗?”
她抽开手,深呼吸一口气,压抑愤怒,吩咐道:“我再次确认,这是唯一的选择?”
终于有人忍不住,“噗”的一声,扭头掩嘴笑了起来。
上天怜见,装玉坠的小布袋正躺在围墙边,光洁细腻的玉坠露出半个头,躺在沙地上,应该是被萧子健抓衣襟的时候不小心从怀里滑出来的,幸好没被人发现。萧子瑜欢快地扑过去,未料,他的手指刚刚碰到布袋的瞬间,一只黑色的靴子从旁边伸过来,旁若无人地重重踩在他的手指上,脚尖还用力地扭了扭。
“别笑了,”看着那双明亮的眸子渐渐黯淡下去,岳无瑕急忙制止同伴的嘲弄,他走到萧子瑜面前,很认真地说,“未来的事只有天知道,我从小就相信,只要向着梦想努力,总有一天你会成功的。”
“这话说得不对,”萧子江笑得更大声了,“你娘的东西怎会在六爷爷手里?”萧子河也毫不怜悯地耻笑:“看来你娘不但是小偷,还是不守妇道的贱妇,所以生出你这个撒谎成性的贱胚子。”他们一左一右地架住萧子瑜的胳膊,将他牢牢固定住,让萧子健伸手去扳他的掌心,“明明就是爷的玉坠子,快快交出来,松手!快松手!”
萧子瑜没有爹娘护着,素来很听话,从不敢违抗他的命令。
胖子大笑:“哈哈,你被打脸了。”
背剑少年不理他们,指着自己的胸口,对萧子瑜说:“我叫岳无瑕,岳是岳山的岳,无瑕是白璧无瑕的无瑕,我是天门宗周长老旗下的弟子,我以自己的名字向这个世界的所有神灵发誓,绝不会撒谎哄骗你。”
茶馆一时寂静无声,只有轻微的喝水声。
萧子瑜只好跑去后院,趴在墙角,躲着看。
“你这个穷小子。”萧子健的面子有些挂不住,原本只抱戏耍目的的他顿时愠怒起来,狠狠揪住少年的衣领,怒道,“你家的钱都赔给族人了,一穷二白的,哪里有什么值钱东西?!明明是从我身上偷来的!快点还给爷!”
少女手中冒出淡淡的黑色气息,扶着的树枝渐渐枯萎,嫩绿的树叶化作枯黄。
背剑少年丢脸丢得面红耳赤,在自家法器喋喋不休的抱怨声中,闷头喝茶,然后幽怨地看了眼萧子瑜和老牛的方向,回过头继续喝茶,片刻后,又幽怨地望了一眼还在原地傻笑的两人。
萧子健见他被骂得如此凄惨,倒也不好发作,朝旁边吐了口唾沫,准备另寻乐子。
三百两银子一壶的茶叶是什么样的?闻所未闻!
岳无瑕坐上红色纸鸾,飞入空中,仍不停朝地上的萧子瑜挥手,然后飞入云间,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
“想要?求我啊,”萧子健见逃脱的猎物失而复得,心里高兴,脚上力道又重了两分,狠狠地又旋又扭,狂妄而嚣张地笑,“你求爷啊!好好求爷啊!”经常跟着他作恶的两个跟班也跟着起哄:“来,好好磕个头,健大爷的心肠是顶好的。”“来来,别漏了也给河大爷和江大爷也磕个头。”
胖子笑得直拍桌子,就连跟着他的独角羊羔,也跟着咩咩叫个不停,笑得直打跌。
浓烈的羡慕席卷脑海,渴望的烈火在焚烧心房,萧子瑜忽然生出平生最大的勇气,他挣扎着爬起来,不管不顾地叫住岳无瑕:“等等!”
胖子看见这瓶子,大惊失色,使劲去拦:“你疯了?这可是李大师的紫金续命丸,你爹给你保命用的,你不是说每颗价值千金吗?这一颗药就能买京城一套房子,能买几十个绝世美女!你给这非亲非故的穷小子用?疯了吗?”
胖子目瞪口呆,良久方道:“我咋觉得这么有道理的话从世界首富的独生子口中说出来特别欠扁呢?”
灵法师少年们一片哗然。
“冰蟒!这就是你给我找的‘唯一’选择?这个废物?!”驿道旁的大树上,白衣少女坐在最高的枝桠上,藏在枝叶间,死死注视着萧子瑜的一举一动,脸色有些愠怒,“我等了五百年,魔族也等了五百年,我们不能再等下去!萧子瑜?他脆弱得连普通人类都不如,萧云帆的儿子怎会如此不堪?你是怎么照顾他的?!这样的孩子如何能助我复兴?萧云帆没有别的孩子或兄弟吗?”
短发少年将红光渐渐灭去,他看了会自己的掌心,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还不太会操纵自己的气,也不太能控制离火剑的力量。”
黑鸾上的老者看了两眼萧子瑜的瘦弱体格,无奈摇头。这个穷孩子简直是异想天开,安慰他两句就当真,自家徒儿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太好了,身为上位者,还是要有些架子才是。茶馆众人忍不住大笑起来。那小胖子,笑得差点从纸鸾滚到地上,大伙纷纷起哄,嘲笑这做梦的家伙,母老虎脸色非常难看,但碍于有贵客在,不敢发作。
周长老原本不愿管这摊闲事,奈何知道自家宝贝徒弟的顽固性子,听他叫了一次又一次,有不依不饶之势,只好叹了口气,出来按上了孩子的脉搏,然后摇了摇头:“放弃吧,和伤情没关系,他是先天心脉不全,受不得刺|激,病情发展得很快,来不及去取药熬药救治。这是个可怜的孩子,太倒霉了。”
话音刚落,萧子瑜就从厨房里冲了出来。
他腰间宝剑忽然发出了奇怪的嘀咕声:“呸!自己窝囊,还怪老子力量大?”
萧子健笑了,虽然没看过玉坠子上有什么,但同为萧家村人,他曾从父母口中听过萧子瑜母亲的闺名,再加上刚刚抢夺时的对话,两相对照,更是确认,于是不假思索道:“刻着‘紫藤’,是紫藤花的紫藤,和他娘的名字相同是巧合,我二姑奶奶喜欢花,她有整整一套花名的玉坠子,随手拿了一个给我罢了,嘿,她还有牡丹、茉莉的玉坠子呢。”
岳无瑕笑了,望向萧子瑜:“你说呢?”
很快,他就懂了……
萧子瑜闷哼一声,倔强道:“不给!”
胖子本不愿管闲事,但看着这嚣张跋扈的家伙太过分,也有些生气,他深吸一口气,把肚子缩进去些,尽可能像岳无瑕那样英武地拍着胸脯说:“这点小事看爷的!小咩!上!”独角羊羔屁颠屁颠地滚过来,刨着后蹄,随着主人很有气势地附和:“咩——”
“这是什么?长得和个公鸡差不多。”有无知者在好奇。
背剑少年的表情有些尴尬,向周围解释:“我家法器脾气大。”
萧子瑜仿佛被吓懵了,浑身发抖,连手中茶具都抓不住,一个粗瓷茶杯摔落在地,恰好砸到碎石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破碎响。声音不远不近地传入旁边的厨房,传入母老虎敏锐的耳朵,她瞬间解下围裙,抄起剔骨刀跃出厨门,凶神恶煞地推开发愣的萧子健,狠狠瞪了他一眼,呵斥道:“滚!敢来偷鸡摸狗,小心老娘剁了你!”接着一把掐着萧子瑜的耳朵,将他拖回厨房,迎接他的是铺天盖地的痛骂,隐约可听见“蠢呆子”“窝囊废”等等。
背剑少年尴尬极了,赶紧解释:“别乱说,会误导人的。法器就和人类差不多,性格多样,不是每个都那么好脾气的。师父的墨言性格确实好,沉默能干,但特别多嘴自恋任性乱来的法器也是有的……”
天天在家和媳妇吵架磨练,老牛的嗓子有些大,不小心把声音传到那头,老者的眉毛抽了抽,不言语,少年们似笑非笑地看着那喝三百两银子茶叶的英俊少年,仿佛听见什么最好玩的事情,憋笑憋得辛苦。
萧子瑜同意:“法器就算变成人也不是凡人,长得天上神仙般,性格也是规矩的。”
岳无瑕问他:“那这块玉坠子的样式,你总该不会记错吧?”
少年的举止极优雅,哪怕喝最简陋的茶水,吃最低贱的食物,他的动作仍像在最高档的宴席上吃最珍贵的佳肴。他背着最昂贵的剑,态度却那么随意,就像背着最平凡的铁剑。他是群星之首,高高在上,但并不觉得难以靠近,反而很容易让人心生亲近。
围观群众越来越多,黑衣老者看着觉得不像话,对胖子耳语了几句,胖子屁颠屁颠地跑过来传话:“无瑕老大,师父说时间不早了,让你少管闲事,快走吧。哎,不过是个破玉坠子,能值几个钱?搞那么麻烦。咱们赶时间出发,你要是看这穷小子可怜,砸他个百十两银子,给他买上十来个就完事了。”
“这是什么?”萧子健将目光挪在了他紧紧握住的布袋,他刚发现布袋里露出的玉坠色泽很不错,似乎值不少钱,贪婪之心顿起,伸出手去,命令:“拿来。”他用这样的方式抢过许多孩子的东西,小到吃食,大到铜钱,大部分的孩子都明白反抗只会换来小霸王变本加厉的欺负,两个耳光抽过去后,一般都会顺从,看着他们含泪交出心爱物品的屈辱模样,会让萧子健打心里感到快乐。
“闹你妹的!闹你奶奶的!”法器再次咆哮起来,“做主人居然诋毁自家法器的名声还不准别人说?!你罪无可赦!你今天晚上还想睡吗?!看老子怎么收拾你!乖乖练一晚上的气吧!哇哈哈哈——”
茶馆众人听了这番话,看看两人装扮,窃窃私语。
纵使希望渺茫,萧子瑜仍鼓足勇气,期待地问:“我也有机会变成像你一样的人吗?我真的有可能灵修吗?”
萧子瑜强撑着坐在地上,呼吸急促,脸色难看,却依旧坚持:“我的……”
岳无瑕呆了半会,欣喜地问:“只要是护心的药就可以了吗?”
背剑少年笑道:“等着吧,那几个无赖少年不走,他是不会从厨房出来的了。”
萧子瑜咬牙:“萧子健,把脚挪开!”
忽然,痛苦骤停,拳头迟迟未再落下,萧子健的惨叫声从头顶传来。片刻后,萧子瑜悄悄从捂着脸的手指缝隙里抬头看出去,却见那背剑少年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正紧紧抓住萧子健的拳头,掌心处冒出几缕青烟,散发着微微皮肉烧焦的味道,然后用商量的口吻,很温和地问:“好了?”
胖子抿了半口茶水,迅速吐出,敲着桌子抱怨:“呸呸呸,这是什么东西?难喝死了,和刷锅水差不多,果然是穷乡僻壤,就没点像样的东西吗?”其他小灵法师也纷纷喧闹起来,嚷着要更好的食物。
背剑少年看了眼嚣张跋扈的萧子健,略有迟疑。
“救命之恩就会得到信任吗?”树上的少女若有所思。
萧子瑜挺起胸膛,高声道:“我叫萧子瑜,萧是萧飒的萧,子是孩子的子,瑜是美玉的瑜。”
旁边黑衣长者轻微地点了下头,对自己得意徒弟的判断力颇为骄傲。
岳无瑕用力摇了两下手,肯定地说:“我会在天门宗等你的,如果你来了,一定要找我。”
萧子瑜:“我们还有机会再见面吗?”
萧子瑜听完痛骂,原本想留在厨房烧火,忽然觉得有些空荡荡的,习惯性摸摸怀里,发现装着母亲留下的玉坠子的布袋不见了。他吓坏了,也顾不得萧子健还在外头虎视眈眈,忙冲出门去,疯狂寻找。
如此二货的法器,再配上个看起来很正经的主人……
“来了。”岳无瑕急忙应道。
小胖子拖长音调,故意冲着萧子瑜挤眉弄眼:“说得是,法器都是最有规矩气质的——”
萧子瑜虽然坐着,脸色却极其难看,皮肤失去血色,嘴唇发黑,浑身抽搐不断,冷汗淋漓。他缓缓倒下,蜷缩成一团,呼吸越发短暂急促,如水里捞出来的鱼。他张着嘴,却连呼救都失去了气力。他的身体原本不好,不能受伤,也无法负荷太强烈的情绪变化,往日里他都会尽量保持冷静,将情绪波动控制在安全范围,可是今天的事情打击实在太大了,刻骨绝望和绝境逢生的喜悦过后,他再也无法控制崩溃的心情,压力冲垮了最后一根神经,失控的心脏疯狂跳跃,带着他迈向死亡。
“唉,死不悔改,长大不知会成什么样的人。”
萧子瑜立刻挺直脊背,大声道:“玉坠上没有任何字,只有黑色斑点化成的蝴蝶,被刻出的紫藤缠绕着,藤有两根,花有三串,叶有九片!这是我娘留给我的东西,六爷爷暂为保管,后来转交给我的。”
岳无瑕伸出右手,笑得极真诚:“我相信你。”
“别闹了,胖子,不是你说热得快中暑,要下来歇歇的吗?”同桌有个少年制止了他的呼喝,然后好奇地尝了尝杯中茶水,细细品尝了番,咽了下去,感叹道,“这就是普通百姓喝的茶水?我还是第一次品尝,味道果然奇特,别有一番风味在里面。”紧接着他又拿了块糖糕,咬了一小口,朝尴尬的萧子瑜笑了笑,替他解围,“味道挺特别的,挺好。”然后他小心翼翼地一口口将食物和茶水咽了下去,对众人道,“灵法师不应挑剔食物,你们也尝尝,可以吃的。”
萧子瑜咬紧牙关,他能感觉到地上尖锐的砂石擦破了手心的皮肤,但仍握紧手中布袋,不求饶,不磕头,也不哭。
灵法师大驾光临萧家村,还在这种简陋的茶馆落脚,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忽如其来的变故,让恶棍三人组都瞠目结舌,回过神来,萧子河惊讶地吐了吐舌头:“这小子居然顶撞老大,胆子肥了不少。”萧子江跟着煽风点火:“看来他眼里已没有老大的威严了。”
来人正是满心晦气,想找人发泄的萧子健。他没有留意到灵法师的到来,只看见了倒霉的萧子瑜,也找到了最佳的动手理由。他心中一乐,单手抓住萧子瑜的衣襟,狠狠提起来,忽然又想起茶馆里母老虎的菜刀雌威,怕她阻挠,小声威胁:“跟我走,你敢出半句声,我转头把你丢池塘里喂鱼。”
胖子泪奔:“师父,我最讨厌有钱人了……”
萧子瑜看完这个看那个,只嫌眼珠子不够用,整整送了三趟水。和他有同样想法的人有许多,奈何他们不是杂役,缺了天时地利之便,只能远远看着干瞪眼。
萧子瑜愣了许久才明白他的意思,有些慌乱地将自己的右手搭过去,用力握紧,对方掌心传来的温热就像冬天烧红的小手炉,烤得心里暖烘烘的,仿佛看见了春天的降临。
“哪来的声音?”萧子江和萧子河犹在四处张望,“是谁在说话?”
萧子健骑虎难下,硬着头皮道:“我的!你看他那身打扮,怎可能买得起贵重东西?”
“所以才叫热得不像话!”
众人哄堂大笑。